《黄金时代》这本书怎么样?
初读《黄金时代》,会觉得挺荒诞的。有点玩世不恭的味道。书中贯穿始终的那个名叫王二的人物,虽然在不同篇章中身份各异,可总显得叛逆与神经兮兮,而且对“性”很感兴趣。王二的性格如同他笔下的王二之人名,贯穿了许多作品。王二经历过许多荒诞不经的事。 作者崇尚真实,而不是荒诞不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人,能在他的作品中看出写实倾向。这并不困难。不过得有一个前提,就是必须亲身经历过书中描写的时代。换句话说,读者的年龄要在四十岁以上。 《黄金时代》描写了一个荒诞的时代。其荒诞程度,无论现象还是本质,都不亚于书中的描写。大炼钢铁,拿起笔做刀枪,武斗,出斗争差,开会磨屁股,学习班帮教,电台干扰……当时均司空见惯。如果一个人从小到大都生活在崇尚理智的时代,很难理喻类似现象,继而归之荒诞,以为是作者的想象与虚构。然而,它们的确不是作家凭空想象出来的。如果一定要冠以荒诞之名,也是现实的荒诞,是荒诞的真实。生活中有诸如此类现象,作家忠实记录下来,叫秉笔直书,是中国史家的传统,而不是小说家的虚构。《黄金时代》虽然是小说,但有明显的写实性。素材是真实的;作家虚构了一些人物,把实有其事的事揉和在一起,构成一个故事。如果一部小说内容荒诞,但其荒诞程度远没有超过它所描写的时代,不知道是否还能称之为荒诞小说? 那个时代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作者用书名作了暗示。在西方神话里,黄金时代是人类最美好的时光。用它做书名,固然不排斥反讽之意,但那个时代的确惊心动魄。人类各种各样本性一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独特的时代。由于某种机缘,平时蕴藏在人类内心的种种阴暗秉性纷纷显露,做出了只有理性动物才做得出来的种种荒诞行为。 王小波崇尚真实。身为文学家的他,在小说素材的处理上,似乎更像一名史学家。他遵循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确切地说,不是我们理解的浪漫化现实主义,而是更具有现实主义本原意义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家王小波成长在文学现实主义的氛围中,思维方式肯定受之影响。而他如同小说人物王二般的叛逆性格,则体现在对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的承继上。 《黄金时代》洋溢着浓厚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作者对那个时代魂牵梦萦,耿耿于怀;小说的素材来自现实;他要把那个时代的“真实”写出来;作品的“真实”建立在时代基础上,表现了它的“真实”……总之,作者在创作上恪守了现实主义文学“真实性”的原则。 具体的叙述则表现得不那么现实主义。时空跳跃,人物行为怪诞,故事发展的非逻辑性……都是挺现代的写作技巧。这些技巧运用是否得当姑且不论。如果让我做个实验,把《黄金时代》中的每个故事,根据时间与空间的顺序重写一遍,就能看出它们其实很现实主义。作者只是把现实主义的故事用非现实主义的手法重新排列组合。此外,他的每一个故事都衍生出一、两个小故事。形式不同,意义相关。当然,那也可以通过现实主义文学的倒叙,或者插叙来完成。 唯一的例外只是小说的叙述方式。作者用主观性的叙述取替传统的讲故事,使之与现实主义文学有了实质意义的不同。作者主观性的叙述淡化了小说的批判现实主义倾向,使之具有现代主义文学的风格。也就是说,有了荒诞的意味。 要揭示时代的“真实”,必须有一个取舍标准,也就是价值观念。对《黄金时代》的作者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作品的精神实质是批判现实主义。用他本人的话说,即“生活不应该这样”。一个人如果有了自己的价值观念,而他的价值观念通常被人们认为是好的,那就是有理想。王小波有他的理想。他崇尚美好,一如他崇尚真实。 纵观《黄金时代》,王小波是用人道主义的人性为标准,来审视那个时代泛滥成灾的非人道主义非人性。或许它所表现出的种种荒诞,与人类的根本品性有关,也是人性内容。但是,无论怎么说,总是一些不好的东西。因为不好,所以,即使属于人性,也应该称之为非人性。人身上的东西,不一定都是人性的。既然是非人性的东西,最好掩盖起来,起码别让它像瘟疫一样漫延,成为大多数人引以为荣的象征。十个人里,如果一个人发神经病,另外九人头脑正常,并且九人都认为头脑正常是件好事,那么,他们是生活在一个良好的社会状态中。反之,如果九个人发神经病,并且都认为能够发一发神经是件好事,争先恐后地发神经,那么他们就生活在一个混乱的社会秩序中。那就叫“天下大乱”。 叙事性的作品,无论人性内容还是非人性内容,均体现在人物的行为上。《黄金时代》写了一些不那么好的人物,也写了一些不那么坏的人物。非人性的内容既体现在不那么好的人物身上,也体现在不那么坏的人物身上。其中包括小说的主人公王二。他曾热衷于发明一架构造精巧能够百发百中的投石机,从而在革命群众的武斗中间接地杀了不少人。小说人物,无论属于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些小人物。他们不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因为他们的行为是时代使然。有趣的是,生活在那么一个时代,他们都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有意义--有人认为整人有意义,能满足权力欲与私欲;有人认为打人有意义,能体现力量;有人认为搞发明有意义,能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高人一等的价值;或许还有人认为偷鸡摸狗有意义,能填饱肚子。其实,他们肯定的意义,都没什么意义。他们做的事,有悖做人的基本准则,有悖人性。人性中非人性的东西在他们身上暴露出来了。当这些非人性的东西鼠疫般的漫延,受到众人的拥护,并套上一个极为神圣的光环,用一套冠冕堂皇的言辞来装饰时,整个民族整个时代都出问题了。那是一个令人疯狂的时代。不仅仅王二,整个民族都在发神经。和小说里的军代表、老鲁、×海鹰等人相比,王二的神经系统无论如何还算正常。 邪恶即使源于人的本性,也不应该泛滥成灾。基督认为人类“原罪””,提出“忏悔”说。佛祖认为人世为红尘苦海,倡导积德行善。人类社会之所以延续至今,是由于它有许多美好的品德,并且坚持美好的价值观念的缘故。不然的话,早乱套了。人道主义与人性,应该是美好的东西。最起码比非人道主义非人性好。然而,王小波笔下的“黄金时代”,却不是那么回事。它给非人性的东西泛滥成灾敞开了方便之门。那个时代本身就是非人道非人性的,应该给以批判与否定。书中人物的诸多行为,均与时代有关。从现在的角度看,他们的行为或许荒诞,可那是时代的荒诞。时代为他们提供了表现荒诞的机会,并为他们荒诞的表现拍手叫好。在一个荒诞的时代,大多数人并不以为自己行为荒诞,相反,少数头脑清醒的人,因为与众不同,反而被他人视为荒诞。荒诞的时代是非人性的。 王小波说,有人认为他的小说缺少积极向上的意义;又说,他不同意这种说法。我同意他的观点。他在小说中也写了人性,写出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过写得隐讳,而且与众不同。那就是大量有关“性”的描写。 “性”往往涉及“淫”。“淫”是人本性中不好的内容。不一定只有道学家那么看,不“道学”的人也那么看,并以此为标准,衡量文学作品的两性描写。健康的两性关系,通常被称为“爱情”,而不是“性”。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相反,如果称之为“性”,就不仅仅是人的感情,而且也是人欲的东西。过分热衷于它,则是“淫”和“色情”。它们是阴暗的非人性内容,不是积极的人性内容。 《黄金时代》的性描写,似乎与健康的爱情描写无缘。没那么神圣纯洁,有不少人欲成份。它和我们的阅读习惯不同,但并非行不通。细细品味,会觉得它虽然露骨,可并不诲淫,洋溢着人文主义内容。之所以如此,得益于小说的时代背景。它发生在一个人性扭曲的时代。作者用人类最原始的生存方式表达对人性的呼唤。有了那么一个前提,其中的人欲内容也就可以理解了。《黄金时代》的性描写寄托了作者的理想。 毋容置疑,那个时代也有神圣纯洁的爱情存在。同样毋容置疑的是,那个时代的人性是被扭曲的。两性关系是人类最基本的人性内容。作者机敏地利用了这一点,并使之升华,赋予它更透彻崇高的人性内涵。“生殖”发展到“崇拜”,纯粹的肉欲内容也就成了纯粹的精神象征。小说的性描写,既有生活写实的一面,也有象征意义——我个人认为,它更具有象征意义,表现了作者对人性回归的呼唤和美好生活的追求。有了升华的人性内涵,它最终避免了人欲成份,摆脱了“淫”,显得美好和人性化。作者做到了古人追求的“好色而不淫”。 文学赋予作者虚构的权力。文学需要想象。即使现实主义作品也不例外。在性描写上,作者出色地运用了文学想象力,给小说打上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印记。真正的文学家,其实都是些理想主义者。那怕是那些对现实最悲观失望的人。因为如果他们认为现实不好,那么在他们的心中,肯定有一个与之相反的人类理想生存状态。 事物不可能十全十美。《黄金时代》有它的不足。写“真实”,写出时代的“真实”,是它的长处,也是局限。读王小波的作品,要真正读懂其中内涵,很难离开那一个特定的时代。也就是说,只有对那个时代耳濡目染,方可真正品味个中三昧。《黄金时代》被它描写的时代真实框住了。它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但还不是最好的。 古今中外那些最好的文学作品,都写出了人类永恒的内容。只有内容永恒,作品才能永恒。《黄金时代》缺少普遍性的、超越时空的永恒内容。 或许有人说,人性难道不是人类永恒的内容?当然是。问题在于,《黄金时代》的人性内涵时代感太强,它太依赖于一个特定民族特殊的生存时代。如果把小说的时代背景抹去,它的性描写也就没有多大意义。把男女之间的性关系写得美好和人性化,王小波做到的,劳伦斯早做到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许又有人会问,那么你所谓的永恒内容指什么?这问题很难回答。我无法给小说的永恒内容下具体定义。文学有许多领悟的成分,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或许可以这么说,王小波虽然写出了“生活不应该这样”,可是没有写出“生活为什么会这样”,后者无疑比前者更加永恒。或许也可以那么说,他的作品缺少哲理,而文学作品的永恒内容,往往与哲理相关,具有形而上的意味。只有这样,作品才能打动不同时代、不同国界读者的心。举一个例子。德国作家黑塞的作品,其题材完全脱离时代与现实生活,但由于内容的永恒,博得了世界声誉。 文学离不开现实,也应该超越现实。现实主义的文学同样要超越现实。我始终认为,文学世界和人类的现实世界不同,是两个世界。文学世界的意义在于超越,对现实世界的超越。超越是文学审美精神之所在,也是真正的文学意味。能揭示时代“真实”的作品是好作品。但是,真正一流的作品,除此之外,还得表现人世间某种普遍性的东西。它跨越时代。王小波写出一个特殊时代的普遍性的东西,但没有写出人类社会的普遍性内涵。后者的意义,无疑比前者更深远。文学作品不是历史文献。它是文学。文学家光有史学家的坦诚精神是不够的。 那个时代给王小波的印象实在太深,简直刻骨铭心。他因此写出了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也因此无法写出一部超越时代的永恒之作。 有人谈到王小波作品与诺贝尔文学奖的关系。我认为这种说法太理想化。它估低了诺贝尔文学奖的价值,也估低了王小波本人的意义。就前者而言,迄今为止,该奖的获得者大多数受之无愧,他们写出过真正一流的作品。就后者而言,设想一下如下情形:地球寒冷的北部,某个偏僻之处,几位上了岁数的高鼻子蓝眼睛老头,在一间开着暖气的屋子里“磨屁股”,(《黄金时代》中用这个词讽刺无聊的会议)“磨”来“磨”去,最终“磨”出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既然如此,王小波本人对获不获该奖也就无所谓了。他真正的遗憾是没有写出一部真正永恒的作品。如果天假以年,或许能做到。 王小波的意义成了中国知识界关注的内容。我的两位朋友谈起他们对王小波及其作品的印象。一位说,他是位“滑稽”人物(此处“滑”读gu,念第三声),另一位说,他的作品“质胜文”了。“滑稽”是古代中国对某类人物的称呼。他们貌似玩世不恭,行为语言颇显滑稽,骨子里却认真得很。司马迁《史记》专设《滑稽列传》,对他们不失恭敬。其中的代表非东方朔莫属。他外表风趣幽默,内心正直忠诚,不是“嬉皮士”或者“雅皮士”之类人物。“质胜文”,则意指其作品思想意义溢出了文学意味,没做到“文质彬彬”。 说得都很好。言简意赅,一针见血。我还没有看到过有人对王小波其人其文作出如此简短真切的评价。常见的,倒是些洋洋洒洒又不知所云的文字。我的两位朋友均非文学专业人士,联想到王小波生前也非文学圈内人士,这一现象,不知是当代文学界的悲哀,还是文学圈的悲哀? 王小波死了,最终用自己的肉体祭奠了那个荒诞而伟大的时代。据说长歌是可以当哭的。面对王小波和他的作品,面对王小波和他的作品曾经真实面对和反映的那个荒诞而伟大的时代,我欲哭无泪,欲歌无声。